当大雁排成人字队形飞往南方的时候,大片大片的玉米挥舞衣袖,和头顶经过的候鸟惜别,不时露出黄叶间粗壮的玉米棒子。秋分一过,日子见天缩短,藏匿在苞叶里的玉米粒,听到号令般日日饱满瓷实起来。怀抱籽粒的玉米杆犹如秒针,向丰收嘀嗒行进。剥开层层苞衣,当指甲盖无法在玉米粒上留下印痕时,润玉一样的粟米就成熟了。纯白、金黄或紫红的玉米粒,颗颗莹润如玉,闪耀出宝石般的色泽。
在我的家乡渭北旱原上,玉米被叫做玉麦,是主食小麦之外的第二大农作物。单从名字上看,玉麦,即是外表如玉的麦子。看到谢应芳的“远客相过说帝都,黄金如玉米如珠”时,不禁莞尔。谷雨后,一粒粒玉米种子被播进土里,犹如婴儿进入母亲的子宫,不久,即开启长达半年的生命律动:萌发、扎根、出苗、拔节、抽雄、吐丝、灌浆、成熟。
我经历过好几茬玉米的生命旅程。七十年代,每家的自留地少,粮食总捉襟见肘。有限的土地上,乡亲们只愿意种主粮小麦,然而小麦连作几年后,土壤板结,肥力也会下降,这时需要用玉米倒茬以改良土壤。渭北旱原冬季漫长寒冷,冬小麦的成熟期长,麦收后再种下玉米,来不及成熟天就冷了。所以,若是一块田地决定种玉米的话,这块地,必定要经历一个长长的空窗期。地的空窗期对乡亲来说是不得已而为之,可地分明是开心的,从先一年麦收结束,到来年的谷雨播种之间,都是地养精蓄锐的日子。一旦获悉自家地里将要种玉米时,我也是开心的,终于要有甜杆杆吃,也有玉米棒儿解馋了。
刚钻出泥土的玉米苗细细嫩嫩的,春风一吹,浅绿色的子叶左一片右一片舒展开来,像一双双绿色的眼睛,开始打量世界。嫩茎虽短,却有着无穷的力量。几天不见,再去地里时,就会发现,玉米的个头蹿高了,叶片长大了增多了,颜色变翠绿了,该间苗了……周末或放学后,我和家人一起进入玉米地,把多余的苗子拔掉,顺带着拔掉地里的杂草。
清理门户后的玉米,开始撒着欢儿地长,一天一个样。站立田间,能听到玉米拔节的声响。一个多月后,玉米的身高就超过了我。单株玉米亭亭玉立,叶片修长,随风而舞,遇雨而歌,一副俊俏模样。一阵风过,地里的叶子开始刷啦啦彼此交谈,像小桥流水,汇聚成声音的波澜,回旋在村庄上空,缠绕在我们的耳畔。
还有更美妙的。进入七月后,玉米开始抽雄吐丝。玉米头顶抽出的穗状花序,村里人叫它天花,是雄花,充当植株体上的男性角色,任务是抛洒花粉。每个雄穗能提供大约四百万粒花粉,是一个浩瀚的家族。在大约一周的传粉时间里,漫天飞舞着神秘的花粉,张扬而热烈。天花一名,恰如其分。即便是完成了授粉仪式,雄花穗头依旧挺立,招展如旗帜。
天花抽雄后两三天,玉米叶腋处幼小的棒子顶端,会抽出无数根花丝,这花丝柔顺光亮,绿中透黄,太阳一晒,晕染出嫩嫩的粉红,像洋人美女婀娜的秀发,在风中飘来荡去,展脱顺溜,我们称它为玉米缨子。这缨子,便是玉米花,是植株体上的女性角色。玉米花,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的奉行极简主义的花朵,它摒弃了花瓣和艳丽的色彩,是因为它不需要以此招蜂引蝶。花丝作为玉米花朵的柱头,只需用花丝上的绒毛和粘液,接收天花花粉,足矣。
七月的天空下,天花在风中摇头晃脑,漫天洒下淡黄色薄雾般的花粉。花丝一旦接收到花粉,会悸动般突然蜷曲,神奇的新生命在花丝的另一端着床。也就是说,一根花丝,一旦接收到花粉后,就会孕育出一粒玉米。哪根花丝贪玩错过了花粉,那么,将来的玉米棒子上,就会缺少一粒,出现一个空隙。长得稀里哗啦的玉米棒子,您一定见过,这样的棒子,就是花丝授粉不充分的产儿。
花丝,也只有遇到花粉,才会戛然停止生长。那些一个劲伸长的花丝,一定是没能授粉的,是无比寂寞的。这种情况无端地叫人着急,却也无能无力——花开后遭遇了连阴雨,或者,抽丝太晚,错过了传粉期。
那些很终没能授粉结实的玉米杆,在玉米看来是终生遗憾,但在孩子们的眼里,却是难得的口福,它堪比甘蔗。尽管甜杆的出产率很小,丰年里一亩地大概有六七株的样子,但甜杆的存在,分明是大地提前犒劳孩子的礼物。没有授粉的茎秆内营养不分流果穗,在太阳的参与下,转化成果糖储存起来。一旦玉米杆黄中泛红,就被大人咔嚓一声折断,然后在我们咔嚓咔嚓的咀嚼声里,化为一堆没有汁水的碎渣渣。多年后,每当我吃甘蔗时,思绪总忍不住飞回那片青纱帐,想起当年咀嚼甜杆杆的场景。
玉米着床孕育的时候,村庄是闲适的,空气里漂浮着无数花粉,浓得化不开的甜味儿,氤氲在田地上空。傍晚的空气里,多了袅袅的炊烟,杂有嘹亮的秦腔回旋。走过玉米地,大人们看到蜷缩起来的玉米缨子时,会说:不到一个月,你们就有玉米棒儿吃了。
其实,嫩玉米棒儿我们当年吃不了几个,不是不想吃,而是大人们舍不得让我们把它们当零食吃。这些玉米棒儿,是一家人一个冬天一早一晚的玉米糁子,是弥补主粮不足的粑粑馍。
当九月的阳光为大地涂上赭石色时,玉米也用一尺多长的棒子,交出了沉甸甸的作业。大大小小的玉米棒,被乡亲从玉米杆上掰下,运回家后帮棒子脱下苞衣,再将反转身体的苞衣编织成大粗辫子。泛着太阳色泽的玉米,就整整齐齐地码在了辫子两侧。之后,玉米辫子爬上树的枝丫,爬到了房檐下,爬到专门搭起的木头架子上,晾晒。这个时候,在村里随便走走,说不定就会碰到玉米燃起的黄色火焰,俨然浪漫的乡村艺术品。
新玉米粒归仓后,玉米糁子和粑粑馍几乎充斥了一日三餐。吃多了,便不觉得香。我们很盼望的吃食,是爆米花。当村头响起悠长的吆喝:爆~米~花,爆米花哎——母亲定会给我盛上一茶缸玉米,我再带上零钱和一个洋瓷脸盆,一溜小跑抵达村口的老槐树下。
爆米花摊子前已经排了一溜儿盆子。那位肌肤像黑碳一样的老汉也已生起了盆火,他一手转动火焰上鱼雷一样的爆米花机,一手拉着风箱给火助燃,玉米粒在铸铁罐子里哗啦啦、哗啦啦滚动。七八分钟的光景,罐子里的声响没了,老人看了看机子上的气压表盘后,熄火。他取下中间大两头小的罐子,支在一个专用的架子上,又用一个黑色厚重的袋子,套在罐子的另一端。只见他用一只脚猛力一踩,“嘭——”地一声巨响,地动山摇,爆米花一下子冲进长长的袋子里,隔了厚袋子,都能看到里面海浪般的涌动。白烟过后,打开袋子,黄灿灿、甜丝丝、香喷喷的爆米花扑面而来,边上的一圈人使劲地吸鼻子,唯恐错过这难得的美味。
一茶缸玉米,爆成米花后可盛满一洋瓷脸盆。尽管体积庞大,但也不经吃。我们家姊妹们多,一人很多分高高一茶缸。我拿着分得的爆米花,舍不得一下子吃完,丢一粒粒进嘴里,等它慢慢化掉。因为,爆米花的师傅并不常来村子,即便是过一阵子又来了,我妈会说,你们今年已经吃过了,留下的玉米,还要当饭吃呢……
今晚,我和姑娘看电影前要了一桶爆米花,一杯可乐。这米花也是由玉米爆制的,只是,从长方形玻璃仪器里流出来的爆米花,吃到嘴里,似乎多了某些味道,似乎少了某种滋味。少了些什么呢?
记忆,沿着爆米花,瞬间飞到那个令地动山摇的“鱼雷”罐子上,飞回童年的青纱帐,栖息在黄橙橙的玉米棒儿上,蔓延成金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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