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相遇。是有定数的。
就在几年前,一路触摸着红水河的奇经八脉,波浪起伏颠簸的车子把我送进义德。青山奔进我眼睛,满眼尽是巍峨、绵延不绝的壮景,气势恢宏。那一天,阳光像黄金。
车子从红水河边上蜿蜒而上,像虫子爬树,一颗古老的树。草木气息灌进胸膛。
我想到一种花,密蒙花,又叫黄花。山中才有。清明时节五色糯米饭之一的黄花饭。吃了此饭,整个夏天神清气爽。这样茂盛威武的山肯定有很多的密蒙花,对吧?司机大哥笑着点头,春天,等到春天的时候。
新的活法便在山里生根,发芽。生长了。
我所来的地方是都安县菁盛乡处大石山区,境内石山林立,土地贫瘠,山峦起伏,山势陡峭,多险隘。乡政府驻地距县城48公里,义德小学所属之地,是菁盛腹地,山区深处,海拔较高,冬季异常寒冷。距县城八十多公里,全是弯弯绕绕的山区公路。
学校的大门口是在一处短陡坡上。大门是在一所两层三间的平房中凿开的,就是在平房中间挖了个通透的洞。看起来像张开的大口,朝着山下村落,望不到尽头的山脉呼喊。刚来时,大门口只有一块写着校名的铝制牌瑟缩着依墙靠在门边。有点欢迎的意思,却明显底气不足。一年多之后,大门得到修整。两根门柱子就像两个门神,门上几个鎏金大字,倍显气派,顶上菱角袅娜多姿。如此,这张朝远方呐喊的‘口’就威武庄严多了。一进大门,跨过一条又浅又小的水沟,就是操场了。夏天时候,大青蛙,小青蛙,老青蛙,少青蛙,还有各种色彩艳丽的蜻蜓是水沟的常客。蛇和蜈蚣也常来光顾。夜晚路过,和某只老青蛙迎面相撞不足为奇,触及肌肤,冰凉冰凉的,惊神之中会以为是仙,以为是妖。有一次,清晨的时候,阳光刚刚铺满山坡。水沟边沸腾起来,人们奔走相告,看到一条红色的蛇在靠近山脚的沟边喝水。我跑到那里时,只有沟里浅水细流,沟边青草摇曳。如此厚重神秘深山,灵性异物自然常有,然,有缘才能遇见。
操场不大。同事说,此操场,是年前才炸山铺平做成的。一百年的长度,没有操场的岁月,孩子们定然像飞禽走兽一样腾挪跳跃于天地之间。白云、山峦、石头、树木、野草、泉水、泥土,都是那神奇乐园。操场的右边是一个在建的周转房。那时,我并不知道,那房子就叫周转房。后来,还是同事们告诉了我。她们还说,以前她们来的时候,宿舍没有洗手间,连整个学校都没有,全校就左山坡上那个传统的厕所。春天和夏天的时候,蓄粪池里的肥虫子到处爬,如厕蹲久了,它们甚至会爬到人的屁股上。它们精力旺盛,不停地搅闹着整个春天和夏天。老师们平时要和学生避开着上厕所。一到晚上,女教师们常常不敢上那坡那厕。山村的夜太黑太静。冷不丁一声鸟叫或者犬吠,不由得你,汗毛竖起,脊梁骨发凉。她们说这些的时候,我背脊发凉,感觉到了害怕。没有实质内容的害怕。现在洗手间有了,教师专用的配套房间也有了。她们说我来的是时候。对,我来的时候,就是她们说的“现在”。
学校内部以操场为中心,进校门的那栋楼二楼是女生宿舍,一楼是教师房间和小卖部。校门口这栋楼的左面是教学楼,教学楼紧挨着的后面就是青山了。据说,这山是从很远地方延绵不绝至这里止住的。记得当初我曾有过这样的疑问:这山坳口狭窄局促,何不把校址选在位于学校后方的村落。那里宽阔开朗。原因就在于教学楼后面的这座山。山上有座庙,已无法考证什么时候有了。年前炸山时,曾惊动庙里神仙,校园怪异事件不断。比如,某老师一早起来,发现嘴巴歪了,讲不了话了。掀开蚊帐准备就寝时,会发现床上盘桓着一条黑黑大蛇。夜猫会在白天哭泣,飞禽走兽狂奔撕喊。后来,道场、法事敲敲打打了三天,才算风平浪静,一片安静祥和。这山恰似一条龙盘游在大地上,蜿蜒绵延,此为龙脉处。自古以来这样的地被珍视为风水宝地。学校建于此,已承载百年厚重。她吸取天地之精华,纳日星光之灵气,默然滋养着瑶、壮两族的孩子们。许真的是沐浴龙神的恩泽,这里确实地灵人杰,人才辈出。
教学楼后面的山,一面紧挨着操场。紧挨着操场的这面,炸药威力留下的伤疤赫然醒目。伤疤上用红漆写着:我运动,我快乐,我健康。用红漆画着奔跑的人儿。这些跳跃的音符使得伤疤看起来柔和许多。国旗就在这里轻舞飞扬……
隔着操场,和校门口相对应的是一栋两层楼房。二楼是男生宿舍,一楼比较杂,有宿舍,老师厨房,工具房,此楼的右面就是学生食堂,食堂过来就是教师周转房,加上校门口的两层三间平房,刚好把操场围成一个“口”字。
学校前方下去几百米就是小村庄,之后就是山了。山之后就是村落,村落之后就是山。村落大小不一,跟着山一直远去。学校的左方右方就是山了,没有路了。
学校镶嵌在山坳口,两座青山互相咬住的地方。于空中鸟瞰,学校就像一个微醉的汉子,或者疲顿妈妈在山谷中放的风筝。风筝不小心卡在了山坳口。住在风筝里面的人是线那头的牵挂。山里山外的牵记,骨血交融的驰念,筋脉相连的系念。一条山区公路,就像风筝的线,从学校后面,盘着层层山峦,伸向山外,曲曲弯弯。路,每年热闹一回,忧伤无尽,期待绵长。线,风雨飘摇,犹坚韧。
学校左右两边的山,如上帝托起的双手,绽放的花朵般,轻托着这只风筝,和风筝里面的人。我曾经想着,有一天,万物明媚生发的日子,我要爬上这两座山,到顶峰去看看,远处都有些什么。
学校简单又紧密相连的布局,山里人简单朴素的生活作风,我不必费心的去熟悉了解,我必须费心去熟悉了解的是生活学习在这里的孩子们。以及密蒙花。
我从夏天的尾巴上掉下来,跌入山里的冬季,很深。我从冰冷的冬季中探出头来,看看,山上的密蒙花,它们看起来颓败极了,身子骨抖动着,力争上游,准备着春天的开花。即使很艰难。孩子们拖着长长的鼻涕,赤着脚在水泥地板上、石头路上、水洼处、浅浅的像鬼魅一般的阳光中,阴柔绵长的冷雨中,跑跑,跳跳。偶尔叫一声,笑一笑。他们大多数时候是沉默的,尤其是在老师的视线内。
二
一个下雨的午后,一个低年级的孩子在我房间门口的水洼处摔倒了,他皱了皱眉,嘴巴往旁边撇了撇,就一咕噜爬将起来。薄薄的裤子湿了大半边,不合脚的凉鞋因为这一摔,彻底烂了。他干脆不穿了。红得发紫的脚丫子在寒冷中吃力喘气。我问他,为什么不穿冬天的鞋子。他不知所措地低头站着,脚趾头没有规律地勾着水泥地板。一句话都不说。你没有鞋子?围观的孩子们和我期待着他的回答。他的头更低了。一句话都不说。老师,他有鞋子,新得亮眼的波鞋,我看见他时常拿出来,痴痴看着,有个围观的孩子说。语速很快,声音尖锐。他想等她妈妈回来再穿,他舍不得穿。孩子像烧鞭炮一样说完后,嗖地跳到人群后面。摔倒的孩子倏地抽身,一溜烟跑了。孩子们也散了。留下摔烂的凉鞋,愣愣地看着我。
他悄悄地等待线那头的人儿回来。
我常黑黑地醒着,在寒冷的夜晚。宿舍楼里的咳嗽声,就像玩打地鼠游戏的地鼠,这里下去,那里起来,接连不断。不知道,山上的密蒙树是睡着了还是和我一样黑黑地醒着。这样的咳嗽声,她听多少年了,听出了什么玄机。思考出了什么生命密码。抓住了什么潜隐坚忍的生命力量。
这,我是不得而知的。
冬天走到很深处的时候。晚熄灯后,黑黑的山藏住了孩子们,和孩子们的声音。也藏住了山上各处生活着的密蒙树。校园像一个神秘的王国蛰伏在黑夜中。我一人在办公室备课,突然,空旷清冷的夜晚中传来了哭声,嚎天动地。一阵咬着一阵。大山拒绝收藏哭声,哭声打了旋,又返回来。黑夜任哭声四处回转流浪。惊悸,如无数只蚂蚁迅速爬满我身。抓住哭声,我来到了黑咕隆咚的教室,孤孤的一个男孩,趴在桌子上。摄人心魄地的哭声来自这个孤孤的生命,开闸的水一般,无可阻挡。我吃力的劝说却是从来没有过的无力、脆弱、苍白。男孩顽固地哭着,要把黑夜哭走,把山哭倒,把某些祈望的东西哭到身边。
我搬来几个大男孩救兵。他们拉着他,他死死地抱着课桌。似乎,他和课桌已融汇一体了。几个大男孩倾尽全力,连课桌一起,才把他抬回宿舍。嚎天动地的哭声顽固地在黑夜中四处碰撞、回旋。
整整一个黑夜,天和地之间,只剩哭声了。
我伫立在二楼走廊尽头,我想站成一座山或者一棵树,很好是密蒙树。
在翻滚的风中,我闻到一股类似密蒙花的香味。细细,若有若无。我定神细寻,脆弱的路灯光下,一株特殊的树木闯入我眼帘。那是一株生在山脚石头裂缝中的密蒙树,幼小,如这里的孩子。此刻,密蒙树在风中激烈挣扎,哭泣。我真担心它会被风腰斩,甚至连根拔起。恍惚间,我竟分不清是树在哭还是孩子在哭。
悲伤,雾般迷蒙游走在我血脉神经中。
然,一直到现在,我都无法透析那哭声的真正内涵。
第二天,深冬温柔的阳光又轻轻抚摸着昨夜受伤的一切。我奔到昨夜和密蒙树对视的地方,树在阳光下轻盈舞动,向我微笑。我的目光转向教室,搜寻昨夜撕心裂肺大哭的男孩。四目触碰时,男孩的目光突然拐个急弯,迅速躲开,继而男孩倏地转身奔逃,远远地逃离我的视线。
好像我的担心是多余的。受伤之后,他们总会自己疗伤。黑夜过后,阳光更迷人。往后的许多年月,山脚的那株密蒙树,哭声,男孩,总是交织着,在我心中来回穿梭。分不清,谁是谁。
春天很快就来了,密蒙花就要香满山谷了。
突然,一个早晨,你看见身旁的树木绿了,山轻盈了。大地像是被掀掉了被子,裸露出冬季看不见的很多东西。天空,灰突突,有些雾状的东西。像半睡半醒的梦。春天来了,不是从路上来的。
密蒙花的芬芳于千万年深处,挽着千万年驻守的青山,款款而来。山上高处,陡处,峭处,密蒙花傲然环视。我顿足于山脚,没路的山,如我,半城半山的人是走不上去的。山脚石头缝中,那株离我很近的密蒙树,不开花。执拗。任性。与众不同。任我满心企盼。密蒙花,我求而不得。我牟足劲,热烈期待了一个秋季,一个冬季,就这样眼睁睁地任失望吞没。
校门口围一群人,噪杂起来。我挤进人群,一个小女孩抱着一小盆饭菜低头靠着铁门。周围的孩子们都在职责她。说她一个人不该打那么多饭菜,不该把营养餐带回家吃。她这样做已经很长时间了。我没有浪费,小女孩见我来,耶诺着说。面对这些自我防护意识很强,封闭沉默的山里孩子,我思路常常断成一节一节,没法连接。我只有一种武器,那就是倾听。她是带回去给她家狗吃的,她爷爷一天到晚都在地里头,没有煮饭,狗就饿着了。我常常看见她和狗一起吃饭。高年级的一个男生跟我解释。那狗是她妈妈离家出走前留给她的。你回家吃饭吧,其他事交给我。我果断对小女孩说。
小女孩抱着那小盆饭菜,逃跑似的跑出校门十来米,倏地停住,回头望我一眼。那一眼,深得可以淹没我。
我选择黄昏时候,走向山的更深处。天知道,我是去触摸山,还是掏寻一直渴念的密蒙花,或者想邂逅某位神仙,遭遇某个妖怪。总之,一弯再一弯,翻过几道岗。我和西边斜射下的那道光芒一起,降临小女孩屋前。我是从流彩光影中来的。说不定,小女孩恍惚间会觉得,落日余晖带回了她的妈妈。就像以前妈妈也常在炫彩的落日余晖中,怀里藏着几颗野果,腰间别一束密蒙花,背上背着一捆柴,款款向她而来。童话般幸福。
小女孩捧着从学校里力挺指责得来的一小盆营养餐,坐在门槛上。女孩身后,低矮的房屋像卧着的山里猛兽,屋后是层叠相连远去的脉山。女孩身前,铺陈着一片海洋,如涛升沉的波峰起伏着涛声。传说中那条狗,面对着她坐着,向着她咧嘴笑,翻几个滚,或者围着女孩跑几圈,高兴时不停地蹭着女孩的身子,狗的脸亲昵地偎着女孩的脸。女孩一口饭,狗一口饭。女孩笑,清脆,敞亮。如山泉奔突而出,越过冈峦,一路蹦跳着向远方。把余晖激荡起层层涟漪。我置身于一个童话里,轻柔哀伤的童话。
三
整个春天过去了,直到密蒙花繁华褪尽了。我也不能够抓一把密蒙花,也不能够吃上一口密蒙花饭。孩子们和密蒙花一样,远远地,离着我。
在接下来的那年夏天,我变得泄气许多。就像暑假来临时,孩子们的心情。他们说,不想放假,家里空荡荡的。
密蒙花,孩子,甚至更多的东西我都抓不住,读不懂。他们风轻云淡、宠辱不惊,又任性执拗沉默的生存姿态,常常使我落荒而逃。在许多个风声疾驰的夜晚,我像一个逃亡者一样的蜷缩在风的拐角处,有些时候,我竟想让那滔天骇浪的风把我带走,那个时刻,我脆弱得像草尖的露珠,我不知道,隐秘的生命力量在哪里。
山上。各处生活着的密蒙树,似乎就长在我身体里。她每一次呼吸,每一次伸根,抽芽,长一截,都撕扯着我的血肉、神经。疼痛,在我身体里左突右撞,无处安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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