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看点】承重不起的河_1

从村子往西八里地就是溯河码头。在这里，渔船日夜进出，匆忙如织。它像一枚下海人的生命之心深嵌在海边上，古老的记忆，跳动的激情，便在海风和阳光里一刻不停地穿行。这条八里长的路上，也更迭着当下川流不息的车马人欢。
　　 其实，溯河，古时称沂河，这都是官家叫的，海边人一直以来并没接受这些河名，沿袭了几百年仍叫西河，人们的思维还定格在村子刚有一两家门户时的那个孤远年代。西河名字是祖上定下的，须要辈辈坚守和传承，心可对天，命可对海，永远都不能改变。
　　 溯河是一条老得让人想不起年代的河流，上游通向陆地深处很多村落。在我记忆里，它经年不息的清凌河水一路淌来，浇灌出沿岸大片的肥沃土地，养育了世代庄稼人。到了河口这一段，淡水与海水交融在一起，咸苦与甘甜，潮起又潮落，它就变成了载船的血脉，变成渔家饭碗里、酒杯里盛着的日子。
　　 这年秋天，在二叔家饭桌上，酒间说到溯河，二叔苍老的脸上布满过去不曾有过的愁云，一根枯瘦如枝的手指戳点着盛蟹的碗，碗内十来个螃蟹拳头大小，瘦嶙嶙堆着。二叔说它们还是蟹崽儿，两三年光景才长大，吃着总觉得于心不忍，当今海里的鱼虾越来越少，渔网倒越来越密，这样的捕捞纯属是祸及子孙的罪过。二叔还说，更蝎虎、更让人心痛的还是西河，如今它成了躺在床上活不起的“病秧子”，无人疼爱地被冷落起来，上游厂子排的废水，沿岸村庄流出的污水，很终全放进西河里，它们带着腥臭顺河而下流进海，海水就变成清澈见底的一片死水，别说鱼虾，连海草都不长了。二叔问我，假如哪一天西河死了，咱这海边上会是啥样子？我一惊，西河咋会死？二叔手指戳得桌面噔噔响，照这样下去，死是早晚的事！我明白了，二叔说的是过度捕捞和河水污染。如果真到了那一天，溯河死了，海里没了鱼虾，断了生活来源的下海人就会离乡背井，四散迁徙，村庄就会人远物疏，野草遍布，空寂的房屋、街道和庭院里，只有风的游荡，雨雪驻足和清冷的月光，海边上再也见不到人影，看不见船行，鸟飞绝，人踪灭，茫茫大海滩一派凄荒……想到此，我惊悚得脊骨寒彻，禁不住重重打了一个冷颤。
　　 不用说，这顿酒饭草草结束了，可二叔的话让我的心陷入一片阴晦，风吹过，院里高大的槐树飘落一地叶子，像二叔沉重的心事，像岁月的凋零。冥冥中我走出门，走上去溯河的路，一个人穿行在苇草丛生的河堤上向北走。河水正落潮，河两岸的河滩裸露出来，阳光下闪动着湿漉漉的鲜亮。早年这时候，滩涂上会钻出数不尽的“驴粪球”“蓬蓬叶”（小蟹）晒日阳儿，人一近前，又一片一片匆匆钻进洞里。现在，那些小蟹们少的几乎找不见了。脚步经过的滩涂中，终于看见一只入洞的“驴粪球”。我挽了袖子，踩着软泥把它掏出来拿在手里，它是那么的弱小，两只蟹螯又扁又平。我把手指伸过去，它张开夹子夹住我，却像婴儿的手指捏的一般温柔而无力。早年这时候，它们应是肉肥黄满，大衣扣般大的圆鼓鼓的蟹螯夹住手指会夹出血。我手里的小蟹子不知为什么一动不动了，竖起两只眼睛可怜巴巴看着我，似有许多委屈要倾诉。
　　 我继续穿行着苇草，沿河堤向北走，像一个焦渴难耐寻找清泉的赶路人。蓦然间，眼前凸现的一道横截在河面的水闸让我愣住了，水闸北面是满满当当一河水，一河墨蓝色的水！我看到，贴水沿儿的两边水草也枯成了黑色，像两条重描的黛眉拢着河水，河面上漂浮的这一团那一片的黄色“蛤蟆被”上不时冒出气泡，腥臭刺鼻。我跌坐在河岸上，如抽尽了元气般瘫软，四周宽大无比的寂静把我缩装在微小的玻璃瓶里，心跳和呼吸都很难受。早年的时候，我和小伙伴们在河里钩蛏、摸鱼、抓蟹，河水是沁人心脾的鲜腥味道，而今在这泱泱河水面前，我沾满泥的手都不敢洗了。
　　 到底有一个人晃悠悠走向我，他背手握着一把镰刀，肩背的网兜里有半兜黄蓿菜，他是看苇场的。我问他，这一河臭水将来咋办？那人轻松一笑，轻松得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地咧了一下嘴，抬起两手举了举，说，很简单，冬天罢海了，闸门往上一提，哗——，就办好了。其实我问了一个愚蠢透顶的问题，憋满的一河臭水不可能一直憋下去，更没有人去受用它，傻子都知道它终究泻进大海。
　　 云在河面上漂流，风比较常见癫痫病发作形式吹皱了河水，把揉碎了的云片不露声色地洒进了黯淡的忧愁，时光链条带着幸福与富贵、无奈与沉重快乐地奔走。闪过视野的，不仅仅是过眼云烟，有谁知道它还带走了我们的什么呢？
　　 傍晚，我走向我的村庄，夕阳慷慨地把晚霞铺在整洁的房顶上，铺在簇新的楼群里，村庄犹如涂上了艳丽的粉黛弥漫着幸福的光晕，家家沉浸在日子越来越好的欲望里。
　　 好日子的欲望城市人和乡下人都有，这没有什么错，可是，当欲望之手越伸越长的时候，不要忘了回头看一看，我们曾经得益于身边的这条叫溯河的河，已经承重不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