掩埋你,用泪水去掩埋你,掩埋在我的泪腺里。这是一个潮湿的洞穴,四季恒温,柔软的,幽暗的,滋养的。像母体的子宫。
一生之中,人会流多少泪水?我不知道。一滴泪水,饱含多少痛苦或欢乐?我也不知道。泪水,是上帝赐给人的暗哑歌谣,是一粒液态的星光。从旅途出发,至破旧的终点站台,泪水与我们相伴相随,是内心投射给眼睛的影子。谁能说,他的一生不曾有泪水满面的时刻?不曾有暗自垂泪的默然伤怀呢?我知道的是,一生中流出泪水的重量和他(或她)悲伤的重量相当。
流泪是与生俱来的,和吃饭、排泄、出汗、叹息、微笑一样。很多陆生动物和海洋动物,都有流泪现象,这是为了排泄体内多余的盐分和其它可溶的有害物质,如大象、鲨鱼、鳄鱼、山羊等。人是惟一会哭泣时流泪的物种。人流泪,是表达情感,发泄情绪的一种表现方式。与生俱来的悲伤感,是人的宿命。上帝多美妙呀,创造相逢也恩赐分离,给予生也索取死,把健康放在我们左手也把疾病放在我们右手,去天堂的路上经过地狱……
泪腺上涌的液体,在眼眶打转,溢出,沿鼻梁侧沟滑下,漫溢唇角,滴落在地,发出清脆声响。这是泪水曲折蜿蜒的线路图。两行泪水在下颌汇合,多像两个人跋涉了千山万水的重逢。一滴泪隐藏在眼里,要多少年才会溢出?很终滴落下来,几秒钟完成?“我听到你毫不犹豫地喊出我的名字,我的泪水不可控制地哗哗直流,湿透了手机。”他对临面而坐的她说。这是十五年之后的再次相遇。中午,他通过电信局查到她号码,他给她电话:“你好。”她打断的话,直呼他的名字。他说,十五年啦。他听到了电话那头的哽噎声。他们约了晚上在咖啡厅见面。咖啡厅的灯光有些暧昧,空落的大厅只有几个人在上网。他们选了一盆龙舌兰的桌景,坐下。他说,这么多年,你过得好不好。他端起水杯,水杯在晃。她拿出纸巾,擦眼镜。她穿深色的羊毛高圆领毛衣,她把手伸到桌面上,说,手冷,这么多年,手没热过。他说,应该有一个人捂热你的手。她说,不会啦,不会有的。你这么好的人,怎么不会有呢?他说。
“我一生很大的错误,就是没有嫁给你。我再也遇见不到你对我这么好的人。我不会嫁人啦。我用余生去爱去珍惜那段感情。”她说,“我们还能一起喝咖啡,我已经很知足。”
“我结婚之前,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呢?我们分开之后,我等了你三年,希望有一个电话给我。三年,你一个电话没有,我死心了。你当年那么决绝。”他说,“十五年啦,我过着平静的生活,过着很多人羡慕的生活。但没人知道我的人生有残缺。”
“我一直怕你怨恨我,怕看见你责问的眼神。那些年,我活得十分挣扎,没有你悉心的陪伴,我很难支撑下来。我多想嫁给你,但我不能。我不能嫁给你,只有把你逼走,你过新的生活。你幸福地生活,是我期望的。你去了广东。我心力交瘁,我盼望你回来,但我又不能说出来。我天天一个人坐在床上,质问自己,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。我知道,我一生爱不上别人了。我想流泪也流不出来。”她说,“这么多年过去了,我成熟了。我感谢命运,命运把你安排进我的一生,你一直住在我心里,赶也赶不走。我也不会赶走。”
……泪水在各自的脸颊流淌。泪水并不是晶莹剔透的,也不是浑浊黏稠的,没有夹带体温,那么冰凉。泪水,带走的是什么,带不走的又是什么。
“我不好,天天流泪。”。今天早晨,我收到你简短来信。你嗓子坏了,正在医院里看医生。嗓子,是人体的报警器,悲伤的情绪容易损害声带。我知道这个医理,但我没说出来。该悲伤时,尽情悲伤吧,让泪水痛快地流。人生难得纵情悲伤。我沉默地站在阳台上,手中的烟很快燃到了尽头。蔷薇满墙攀爬,血红的花炽烈。这个春天,我院子里,有太多这样奔放的花,像不怕死的火焰,争先恐后地奔赴转瞬即逝的绚烂。茶花,海棠,梨花,桃花,报春花,开得夺目凋谢得无声无息。我似乎病态地迷恋上这种自然现象,仿佛光迷恋黑暗。它们是这个春天巨大的隐喻。我回到桌前,默默地翻开你送给我的书,但看不进去,眼睛迷蒙,我似乎听到大雪飘落的悉悉索索之声,火车呜呜呜,繁杂的人在车厢里浪笑或低语。……一条铁轨在南北延伸,在浙赣大地的丘陵和高山之间,就像一行冰冻的泪水。火车向南。在深冬的夜晚,一个孤单的人靠在车厢里,看窗外的大雪,去一个陌生的城市。漂浮的灯光,是一群浮游生物。差不多有十二年,我没有一个人坐过火车,我熟悉火车——它是一个黑暗的内脏,对于一个承受煎熬的人说,内脏塞满瘀血、腥腐,眼球盛不下它的伤痛——在青春茂盛之年,我坐着火车漫游整个南方大地。火车继续向南,在很深的黑暗处被吞没。我在摇晃的灯光里悬浮,一缕烟尘在悬浮……
向南,终会向北。这是一个答案。这是一个相互肯定又相互否定的陈述方式。我知道,泪水会带走养分,过多的流泪会使人干涸。在初始,你化为我血液里的养分,给我心率、脉动,现在,泪水把养分悉数交还给你。我和你同样干涸,像秋季两条断流的河流,只剩下乱石成堆杂草丛生的河床。你曾抵住我的额头,对我说:“我的眼睛已经流不出眼泪。”我用唇捂住你的唇,不让你说。一个没有眼泪的人,是一个悲伤重于体重的人。你的眼睛深深凹陷在眼眶里,泪腺被命运的淤泥塞满。我捧着你的脸,我想起渔网,被河水拉扯得网线脱落的渔网。我迷恋这种鱼腥味,太阳暴晒渔网的鱼腥味。
你不知道的。我以为,我可以是一个修补渔网的人,在一个并不宽大的院子里,我用尼龙线一针一针地缝,把松开的结再打结实,把脱下来的线连接起来。我细心地缝补,安详地翻晒,我心甘情愿,满怀幸福。你不知道的。泪管是一条地下河,当身体涨满春水,地下河哗哗哗暴涨,咚咚咚的水声多么悦耳。
四月,是一个残忍的月份(S·T·艾特略语)。蔷薇花毫不顾忌我的体悟,甚至觉得我的伤怀多么无辜和多余。前些时间,一个朋友问我:有没有这样的动物,一直生活在黑暗中,视力全无,但眼球仍存在。我说有呀,但没说动物名称。我脱口而出的,是这种动物叫“我”。我像一条盲鱼,无意识地游进了溶洞里,适应了溶洞的水温、食物、气味和湿度,再也游不回来,视力消退,已至全无,成了一条盲鱼。继续在溶洞里潜游,我身上的杂色褪尽,会全身透明,那样,你能清晰地看清我的肝脏、翕动的肺叶、盘结的肠、有节律跳动的心脏,我的耳朵退化成鳃,手脚衍变成鳍,眼睛盲化成洞穴。那样,我完全失去哭泣。
哭出来是真实的。哭不出来更真实。每天中午,我坐在斜斜的草坡上,看蔷薇什么时间暴蕾,什么时间盛开,什么时间凋谢。这是时光给我的谕示。我尊重凋谢,如同尊重盛开,所有的伤悲也都是生活这块抹布上拧下来的水分。
在眼睛里种一盏灯。
陈旧灰色的墙壁上,灯发出光晕,夜晚柔和起来。让我们照见芭蕉叶顺滑而下的雨水,水沟里扭着胖乎乎身子的泥鳅,屋角边苍苍的棕树,乌桕树上的鸟巢,豆荚里嫩青色的菜虫。让我们照见破败不堪的手,渐白的发丝,深夜里两个孤独人的拥抱,在断墙榕树下的渐渐远去的背影。
在深处的冬夜,我尝试把灯安放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。灯光可以照见我,同样可以照见你。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,不是互相取暖,而是人生的交叠。(不要取笑我的幼稚)“……我不想再漂泊了,即使再苦,我也要去尝试。我已经老了……”我的脸,被你遥远的泪水滴穿。我的手太小,张开,只有杯盏一般大,泪水很快盈满,溢了我全身。
人在伤心难过或者过于激动高兴时从眼睛里流出的液体,叫眼泪,味道略咸。我从来没品尝过喜极而泣的液体。我甚至分辨不出,你滔滔的泪水里,属于我的,是哪几滴?但我分明感觉到,你泪水流淌在我脸颊上的那种冰凉,终年积雪融化成溪流的冰凉。种在你眼睛里的灯,没有亮过,黑魆魆的,你体内的黑暗淤积在灯里,一缕光很快被扑灭。
“我搬家了,在你住过的地方隔壁。”你说。你挂了电话,我泪流满面。这是一种纪念还是偶然?这样的地方,我没有机会再去。它是我的第二个墓穴,清冷,冰雪覆盖。它是多么的荒凉。在通往它的路上,我曾久久伫立。我抱着你,像河流抱着山谷。我不可以松开手。你就是降落在我手心的柳絮,我一旦松开,你被风刮走,无影无踪。事实上,所有拥抱的手,很后都是要松开的,这是每一个人与生活达成的妥协,是每一个人命运的结局和谜底。我掩面而去。人至中年,我明白,令人流连之处,实质上是安葬之处。我瞬间失聪,目盲。泪水从墓穴深处爬了出来,从一条埋在紧挨血管的秘密涵道里,爬出来,它爬得疲倦,千里迢迢的路在一秒钟内爬完,它的热度在一秒钟内降到冰点,后半生的泪水提前排放殆尽。这多好,我身体的比重急剧下降,变轻,像个气球。
人在入睡时,眼泪停止分泌。但在梦境里,分泌量不会减少。我选择在梦里分泌,谁也看不到,你也不知道,自己也不知道,静静流淌,悄无声息,只是醒来,才知衣襟尽湿。抄录一则《记梦》。
夏天,我和你去我外婆家。外婆家在西山的一个山坳里,门前有一个大院子,院子里有柚子树、枣树、柿子树。枣子已经熟透,挂在树上很是讨人喜爱。院子有一圈石头垒的围墙,围墙下有一个陡坡,陡坡下有密密的柳树和洋槐。那是河滩,溪流弯曲而过。我说,我给你洗洗衬衫,下埠头到水里洗衣。你站在围墙上,说,要站在我身边和我说话,看我洗。你穿一件白色的衬衣,牛仔裤,穿一双运动鞋,你长长的头发束起来,盘了一半在头上。你从围墙上跳了下来。我扔下衣服,把你接住,说,你怎么这么傻,很危险的。你俏皮地笑了起来,说,一点都不怕。我抱着你,沿溪边草径回外婆家。你抱着我脖子,那么甜蜜,相互亲吻。外婆看着我,美美地笑。我流了很多眼泪,滴在你脸上。
醒来,抽了一支烟,我眼泪不可控制地流。很多年,我都没有流泪,我以为那已经是一条干涸的河流,我以为泪水的源头已经枯竭。
外婆已经去世二十二年,我也二十二年没有去过外婆家,我不知道那个大院子是不是还在,那片密密的树林是不是还在。但你永远在,虽然我们不曾相见。
你说我痴迷这个梦,越不出这个梦。你不懂,对于一个尽失眼泪的人,眼泪有多珍贵,它是我皎洁的珍珠,像月分泌的光。
一滴眼泪,就是一粒真情。人在悲伤时,不可以抑制泪水流出。因为泪水能把产生抑郁的化学有毒物质排除体外,减轻心理压力,淡化悲戚情绪,益于健康。但也不可以常常流泪,过多的流泪能伤害眼球。人在流泪时,眼内压会短时间内急剧增高,造成青光眼乃至失明,也由于情绪过于低落和波动过大,肠道抽搐。人可以悲伤,但不可以绝望。
我习惯了深夜的沉寂和漫长。我温和地生活。每天早晨,我六点起床,喝一个小时的温开水,再去探访院子里植物。露水在叶片上抖动,风一吹,滚来滚去,太阳出来,一部分被蒸发另一部分被经脉吸收。紫竹,才三天,地面上全是拔节的笋,毛茸茸的笋衣多像一件破棉袄。一棵腕粗的樟树,在去年春天,死了,被窨井渗出来的积水烂了根,可上个星期,在树兜上又发了一根笔直的小苗出来。小山冈上前年冬栽的桂竹,有一株没到三个月,叶子全落,主杆枯黄,昨天我去看时,发了三根笋,尖尖的,看起来和小宝塔一样。上个月,对院子的旮旯翻修时,工人不小心把爬墙虎的根系全挖了,整平,铺上肥土,撒了串串红、指甲花、蜀葵等花籽。我很是痛心,爬墙虎把整面墙体爬满了,秋天的时候,叶绿素褪去,叶子由绿转紫再由紫转黄,很后灰白色,焦枯,凋谢,这个过程由每一天去完成去转变,每一天的色彩都不一样,尤其在霜降之后,变化尤为强烈。根系挖了,我以为爬墙虎死了,可春雨来临,嗞嗞嗞,墙面上泛了油绿的盎然。原来爬墙虎每一节都有根须,紧紧抓在泥尘里,汲取水份。
每一个物种都有神奇之处,具有修复生命的巨大力量。人也一样。
忘记某人就像
忘记关掉后院里的灯
而任它整天亮着:
但正是那光
使你记起。
——耶胡达·阿米亥《忘记某人》
植物有痛,不言。人有痛,在情绪里表达,流泪,哭泣,自己折磨自己也折磨他(她)人。植物比人隐忍。也许是,人始终在选择,在失望和希望的不断交替中挣扎。我看过绝望的人,在结婚前一天上吊自杀。他因失恋而患上自闭症,在家里关了两年,不看电视也不看书,坐在沙发里或站在窗前或躺在床上,也不说话。他母亲整天以泪洗面。他拒绝药物和心理医生。他眯着一双眼,脸上是发青的白色。他的指甲很长,头发也很长。他不哭,只是眼角每天汪了水。他母亲给他说了一门亲事,见了几次面,定下了。在结婚前一天,他在婚房里,用裤脚绑在灯具上,悬绳自尽。没有遗书,没有遗言。桌子上摊开的白纸,有一支取出笔帽的钢笔,纸上一个字也没有,有一片水迹,一朵一朵漾开的水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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